破碗不上桌
- 学生时代
- 2009-07-14 20:30:32
在餐饮业有条不成文的规矩,那就是边沿有缺口的碗是不能端给顾客用的,否则就是对顾客的大不敬。为什么?这里还有则故事呢。
话说清朝末年,北京宣武门外有一家饭馆──天然居。这饭馆上下二层楼,说不上豪华,但也挺有气派。特别是门口的一副对联很有意思。上联是“客上天然居”,下联是“居然天上客”。
天然居的老板有三十出头的样子,姓那,叫那二保,系在旗的。那老板见天笑嘻嘻地,俗话说和气生财嘛。
这一天,还不到饭口的时候,饭馆里没有一个顾客。那二保正在灶间巡视呢,就听门口的伙计高声地喊:“来嘞,一位爷,里边请!”那二保一听就知道来的不是常客,忙迎了出来。
进来的这位主顾有三十五六,长得是高高大大,双目炯炯,透着十二分的精明。那二保心中一惊,觉得似在哪里见过,但细想想,又确确实实从未谋过面。他脸上堆着笑,弯了弯腰,手一伸,说:“这位爷,楼上?”
那男人面无表情,微微点了下头,便抬腿上了楼。那二保紧跟在后边,没走几步就知道此人不是寻常之辈,何以见得?原来他上楼时竟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,若没有高强的轻功是不会这样的。
那客人要了半斤二锅头,一斤猪头肉,便什么也不说,埋头吃起来。小二上楼要换下那二保,被二保使个眼色撵下了楼。
楼上只有二保和那汉子二人。二保站在那客人身边不远的地方,随时等候着客人加什么菜呀酒的。
那客人酒喝得八九不离十的时候,冲二保招招手。二保忙上前,问:“爷,什么吩咐?”
那人手朝旁边的凳子指了下,说:“你坐下!”
“不敢。”二保说是这么说了,但屁股还是沾上了凳子边,然后眼盯着那汉子,想听他说出什么来。
那汉子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,然后突然问二保:“掌柜的可是正红旗人?”
二保点点头,说:“爷您说得对。”
那汉子微微一笑,说:“既然在旗,那为什么要跟大清朝廷过不去呀?”
二保闻听,心中一惊,“呼”地站了起来,问:“您老说的,那某实在不明白。”
“不明白?”那汉子朝东墙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,然后说:“你别揣着明白装胡涂。别忘了,老佛爷可是真龙下界啊。天下能有什么事瞒得过老佛爷?”
二保这才知道,此人说的决不是诈他的话,心里便“咚咚”地打鼓,寻思着这人要干什么,寻思着怎么能应付过去。这时,那汉子已经站了起来,问:“多少钱?”
二保笑着说:“看您说的,多见外。您到我这小店来,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,哪能跟您......”
那汉子也不多说,走到东墙处,用手敲敲,说:“这墙好象应该修修了吧?”
二保呆呆地,不知说什么好了。因为那墙是道夹心墙,是一道暗道机关,如果不细心,是看不出什么来的。二保为什么砌这么道墙呢,原来他是为了掩护那些对清廷不满的革命党人用的,但不知面前的这汉子什么来历,竟能一眼识破这机关。
好在那汉子并没有再说什么,他转过身下楼去了。
在那汉子即将要步出“天然居”时,那二保叫了一声:“这位爷,请您留步。”
那汉子回过头,问:“干什么?”
二保手托着两根金条,说:“没什么孝敬您的,请收下!”
那汉子看看二保,又看看金条,一抬手,“啪”地将金条打到地上,说:“你想收买我?”
二保愣愣地,不知如何是好。这时,有人在外面喊道:“金爷!金爷在这儿吗?”说着还没待门口的伙计喊出话来,已经有人将门帘一挑,冲了进来。
那汉子令人不易觉察地挪了下步,刚好将那两根金条盖在了脚下,然后对进来的那人吼道:“奔丧啊?出去,我还没喝够呢!”
那人喏喏地退了出去。
二保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,刚要说什么,那汉子冲里面呶了呶嘴,轻声地说:“再喝两杯!”
二保将那汉子让到雅间里,重新布上酒菜,然后亲自为他斟满了酒,说:“爷,我敬您一杯。”
那汉子挡住了,说:“我姓金,单名铁字,在衙门里混碗饭吃。有需要兄弟帮忙的,尽管言一声就是。”
二保应和着,让手下人拿来了一把刀。然后将刀放在桌子上,冲金铁拱了拱手,说:“今天有幸认识英雄,没有什么东西好送,这是祖上传下的一把刀。金爷若不嫌弃,就请收下。”
金铁也不说话,眯起眼仔细地看了看那把刀,点点头。这时,就听:“吱”地一声,一只老鼠钻出了墙洞,正探头探脑地伸出前爪。说时迟,那时快,只见金铁一出手,一道寒光闪过,那只老鼠已经被二保的刀一分为二了。金铁拾起刀,瞄了一眼,那刀居然没有一丝血迹,不由赞道:“果然是把好刀!”
二保没有想到金铁出手是如此迅速,这时接上来说:“好刀配好汉。这刀也算找到了主人。”
金铁将刀插入刀鞘,说:“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不过......古人说:礼尚往来,来而不往非礼也。你送我这好刀, 我送你什么呢?”说罢,他就在身上摸来摸去,可是什么也没能摸出来。
那二保说:“金爷,你这是干什么?来日方长么。”
金铁点头,说:“也是。我日后一定要在生前送给你一件礼物才是。”
那二保说:“有爷这份心就行了。”
金铁皱皱眉,说:“你不要再称我什么爷不爷的,我比你大五岁,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好了。”
二保喜出望外,可是不解。这金铁怎么就断出他比自己大五岁呢。 金铁似看出了二保心中的疑问,笑了一下,说:“你这店里可有一个叫王才的伙计?”
“有有有,这两天他跟谁也没打声招呼,可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”
“他,这会儿怕是连望乡台都走过去了。”
“啊”二保大吃一惊:“他死了?”
金铁点头,说:“他要不死,还有你的今天吗?”看二保不明白,于是解释道:“你这王才,头天跑到衙门告你,说你是帝党,说你何时保时纠集同党开会。所以我才知道你的年龄,以及这里的秘密。怎么,你还不信?”
那二保这才明白,这金铁原来是有备而来的, 只不过他不想与他为难是了,于是倒地便拜,说:“仁兄受小弟一拜!”
金铁扶起二保,说:“贤弟不必如此。愚兄虽吃的皇粮,也是在旗之人,但对大清也是失望之极。不变法是没什么出路的了......”
那二保这时就猜测,王才大概是被金铁人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的,否则,后果不堪设想,便不由从心中对金铁升起一股敬意。
从那以后,金铁便时常地到“天然居”坐坐,吃点便饭什么的。
转过年,京城里出现了一个江洋大盗,人称胡六。这胡六时不时地干些杀人劫财的事。老百姓茶余饭后,常常说起胡六的事,越传越奇。不过,百姓说这胡六杀人越货不假,可是他劫的都是大户人家,有钱的人。那二保虽然不算多富有,但也拥有一坐酒楼呀,所以就担心受怕。
这一天,金铁又来到“天然居”,二保与他吃饭之时,便问起胡六的事。金铁摇摇头,说:“这贼也太胆大,竟敢在天子脚下做案。把老佛爷都惊动了,连下了两道旨,限期破案,这两天把府上急得不得了。”
那二保问:“这胡六有什么本事?”
“什么飞檐走壁、倒挂金钩、蜻蜓点水他都是高手,昨天还将贝勒爷府上的东西偷了。”
那二保听了,更是心惊肉跳,说:“这可如何是好,我这饭馆如遭胡六一劫,怕是要倾家荡产了。”
金铁就安慰他:“你是本份的买卖人,我估摸胡六不会与你过不去的。”
“但愿为兄的吉言能保佑我。”
前面说了,那二保经常地在“天然居”里召开秘密会议。清明的前一天,十几个人又扮做顾客来到了“天然居”,然后钻进雅间,商量第二天如何祭奠谭复生(嗣同)等戊戌六君子的事儿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很快就写出了一份慷慨激昂的悼词,并由一个抄写在纸上,以便第二天去菜市口六君子就义的地点焚烧。正这时,就见那门帘一掀,“呼”地闯进一个人来。这人一身捕快打扮,手执钢刀。这人是谁?他不是别人,正是金铁。
金铁冷冷一笑,说:“贤弟,好开心呀。”
那二保虽然与金铁以兄弟相称,但对他还是不太了解,现在看他突然闯了进来,就感到一丝不安。因为但凡是开这种会议,他都要对心腹千叮万嘱,一定要把好大门,不管是什么人来,务必要高声喊堂。可现在......
正在那二保不知如何才好之时,金铁已经换了一副脸色,他急急地说道:“快,快走,官府已经派人来了!”
是真是假?众人又不认识金铁,一个个都看着那二保。那二保盯着金铁,问:“仁兄的话当真?”
金铁火了,说:“什么时候了,我难道还要与你等游戏不成?”
那二保仍不信,问:“官府何以知道?”
金铁扫了一圈众人,说:“你们这里面一定有奸细。”
那二保一惊,心说,出了一个王才,难道又要出张才、李才不成?这才对众人说:“快,撤!”
金铁向窗外一看,摇摇头,将手一拦,说:“来不及了。”
“那......”
金铁咬着那二保的耳朵,悄悄地说了几句话,然后一个纵身,窜了出去,而就在他出屋之前,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那份写好的悼词抄走了。那二保愣愣地,对众人说:“快,分开,喝酒,吃菜。”
酒菜摆上,众人刚刚动了几筷子,就听得门外马蹄声,兵器声嘈嘈杂杂,随后就见金铁带着一帮兵丁闯进来。金铁厉声喝问:“你等在此做什么?”
那二保战战兢兢地回答:“回大人,我这店是循规守法的。他们是来我这店里吃饭的呀。”
一个三品官员踱着八字步走进来,对金铁下令:“给我搜!”
这时,一个瘦小的人从那二保的朋友圈里走出来,对那当官的说:“老爷,小的有要事禀告。”
那二保一听,立时傻了。他知道这人肯定就是向官府通风报信的奸细无疑了。
千钧一发之时,就听金铁高声叫道:“哎呀,不好,有刺客!”说着手向天棚一指,并一步上前,护住了三品官员。众人一惊,齐刷刷向天棚看去。几乎同时,就听得那告密之人“啊”地一声惨叫,再看他,已经倒了血泊之中。
一切发生的是那么快,快得谁也没有反应过来。金铁说了一句:“快,追刺客!”便带着众兵丁奔了出去。
那三品大官此时已如惊弓之鸟,边叫:“等等我!”边追了出去。 那二保这才舒了一口气,也才明白在关键的时刻,是金铁出面保护了自己和众人。
从此,那二保和金铁成了莫逆之交。
夏至过后,金铁就没有再露面,那二保也不便去打听。又过了一个多月,就听街上传说,说那江洋大盗胡六被官府捉住了。那二保放下心来,知道金铁一定是为了捉胡六而日夜奔波,太劳累了,所以顾不上到自己的店里来。
这一天一大早,就听得兵丁鸣锣静街,高声喊道:“今天要斩胡六喽!”“今天要斩胡六喽!”
那时杀人是有区别的,斩官员要在菜市口,而杀一般的人则是在天桥。犯人要从西直门大牢里提出来,然后押在马车上,一路奔天桥而行。而且当时的规矩,凡是被杀之人,只要提出要吃要喝要穿,沿街的店铺就得无偿地拿出来。所以,有时杀一个人,天不亮从西直门出发,得到了下午才能赶到天桥。为什么对将死的人如此宽厚?盖因为那犯人被砍掉脑袋以后,所有的东西就统统归了刽子手,所以,刽子手希望犯人沿路要的东西越多越好。
那二保惦记着金铁,没有什么心思看热闹。他让手下的伙计准备好了好酒好菜,以便金铁交完差来店里时能美美地吃上一顿。
辰时刚过,那二保就听得街上乱了起来,有伙计进来对二保说:“掌柜的,犯人的车过来了。”
那二保一愣,心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宣武门外。正在琢磨之时,就听得门外高声喊:“我要吃酒,吃天然居的!”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啊?那二保刚要出门看看,早有伙计跑了进来,结结巴巴地说:“是、是、是金爷!”
什么,被处决的是金铁,金铁怎么变成了胡六?那二保急急地奔出门一看,天,光光亮亮的大太阳下,站在马车上的可不就是金铁吗。那二保什么也不顾了,奔到马车前,高声叫道:“仁兄,仁兄,这是怎么回事?你怎么成了胡六?这是他们要滥杀好人呀!”
金铁摇摇头,说:“贤弟,实话对你说,我确实是胡六。我恨不能将天下作孽的富人统统杀光才好,唉,可惜呀,出师未捷身先死啊。” 金铁是胡六,胡六是金铁。那二保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可现在,金铁明明被五花大绑在行刑的马车上啊。
金铁对那二保说:“贤弟,可惜我到临死时才明白,我虽然有一身好武艺,但能杀几个赃官不仁之辈?还是应该团结起来共举大事才是呀。好兄弟,别悲伤,二十年后,我还是一条好汉。来,让我高高兴兴地上路!”
那二保这才反应过来,忙要手下的人将好酒好菜全端出来,在马路当中摆下供桌,对着金铁拜了三拜,然后在一只大海碗里斟满了酒,颤颤地走到金铁面前,说:“仁兄,就让我敬你一杯吧!”
金铁不同普通的犯人。过去犯人被处决时,都只是给戴上脚镣而已,双手是可以自由活动的。可金铁的上身是被绑得紧紧地,大概是怕他武艺太高强,挣脱了吧,所以他无法用双手接碗。那二保只好自己将碗端到金铁的面前。金铁仰起脖子“咚咚咚咚”,几口就将一碗酒喝了下去,然后高声喊道:“好酒!痛快!再来一碗!”
那二保忙又斟了一碗,将碗递到金铁的嘴边,这次,金铁没有一下子喝了,而是盯着那二保深情地说:“兄弟,我来人世走一遭,交下了你这个朋友,也算不白来一趟。我别的没有什么牵挂,只是有一件事没有兑现,让我走得不安心啊。”
“仁兄,哪件事?”
金铁叹了一口气,说:“那就是我对你说过的,要在生前给你一件礼物。可你看,我现在,两手空空,唉......”
那二保安慰道:“仁兄的心意我领了,放心,我永远不会忘了仁兄的。我会给你烧七的,在广济寺为你超度的。”
“谢谢!”说罢,金铁叨住碗沿,将酒慢慢地咽了下去。那二保已是泪水涟涟。突然,那二保听到“嘎嘣”一声,他循声望去,看到金铁的嘴角渗出了鲜血。
“仁兄,你......”
金铁惨然一笑,说:“男子汉,总要说话算话。我没有什么送你,就将这一颗牙送你做个念想吧。”
那二保朝碗里一看,那碗里有一颗带着血迹的牙齿,再看那碗,竟已被金铁咬缺了口。
从那以后,凡是处决犯人时,饭店送给犯人吃的碗必定是破了碗沿的。约定俗成,破碗成了送人上路的特殊碗,而对来店吃饭的顾客如果递给人家一只破碗,那就是等于说是送人上路了,是对顾客的极大不敬了。
(发表于《故事会》2001年第9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