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初中时的一位语文老师，他叫雷烽。（巧了，和那个雷锋只有半个字不同）。30年前他去世时我为他写了一篇报道在县报上发表，题目是《愿作光明烛》。30年后的今天，他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，偶翻旧稿，重读之下感慨良多。拿来在咱们的教育网上再发一次，让网友们看看，在我们的教师队伍中确曾有过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小人物。

愿作光明烛（写于1986年）

1986年春节将至，到处都呈现出一派节日前的繁忙与喜悦，只有西安四医大附属二院的住院部，却显得比平时宁静了些。在胸外科的一间病室里，住着一位准备动手术的癌症患者，瘦削，矮小，年近古稀，他望着窗外的阳光，似乎在为即将来临的中华虎年而无限欣慰。

他是谁？医院里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来自乡下的离休中学教师，名叫雷烽。

（一）

雷烽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，他似乎生来就不会大声说话，静悄悄地生活着，从来不引人注目。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特点的话，那就是他异乎寻常的节俭。他不抽烟，不饮酒，节衣缩食。女儿出嫁时，他给了十元钱；儿子结婚时，他拿出七十块钱，只待一席客，绝不能多；一顶草帽，戴了七、八年，一双棉鞋，穿了十数冬，穿衣，他自剪自缝，理发，对着镜子自己动手。他甚至吃饭也胡对付，一个冷馍一块饼，一杯白开水，就是一餐饭了，生活已经到了“高消费”的八十年代，有人还没有穿过的确良衬衫，这能让人置信吗？然而对雷烽来说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。

一个出身并不贫困，受过高等教育，1948年就参加了革命的老同志，怎么会这样生活呢？是工资收入少吗？不少啊，每月72元，和县长差不多。

原来他一直在攒钱。

攒点钱，以备急需，无可非议。但是雷烽对自已太苛刻了。

攒钱是攒钱，雷烽却从不占任何人一点小便宜。一次，他代别人办交款事项，找回四分钱零头，他随即亲手交还，一清二楚，毫不马虎。除了极少几个挚友之外，他甚至不喝人家一口茶，总是说：“白开水就行。”对父母亲留给他的遗产，他也认为那不是他的，从不把其中的一分一厘纳入他的存款之中。

雷烽为什么攒钱？没有人知道。

（二）

1918年，雷烽出生于陕西合阳县城里一个小店主之家。小学毕业后，在陕西省立第一中学上完初中，进入兴国中学念高中。当抗日烽火烧遍了大半个中国的艰苦岁月，他考入了迁移在重庆的复旦大学西语系。就在竹笆作墙汽灯照明的战时大学里，他迎接了举国若狂的抗战胜利。“剑外忽闻收蓟北，初闻涕泪满衣裳”，他怀着和当年杜甫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同样的心情，随校转回上海。当时的大学生大都有着一腔报国热血，雷烽也一样。然而现实使他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，民不聊生，进步教授被解聘，进步学生被逮捕。于是他发出了：“何时竟雪靖康耻，凭栏悲歌《满江红》”的浩叹。1948年，经同学介绍，北上延安，进入延安大学学习。

延安，革命的圣地，马列的学校。要知道那里的山山水水是怎样哺育了这个投身革命的青年。请看一段他自己写的回忆录：

“在延河里游泳，沐浴在这圣洁的河水里，身心觉得无比快爽。延安的艰苦生活，延安的工作作风，延安的革命精神，延安的光辉传统，终生难忘。延河水在我记忆里日夜奔流。……”

1949年他随着南下大军进入西安，担任了西北人民革命大学三部的助教。在这个和延安大学一样的革命熔炉中，大家一律吃大灶，就地围食，不分官兵，谈笑风生，一律平等。据雷烽同志后来讲，在这里“不为某同志升职远行而宴喜，不因省主席来校而惊慌，不以布衣蔬食而自惭，不以囊中空空而悲凄，脑子里常记着五个大字‘为人民服务’”。

就是这五个大字在雷烽心灵深处发生了神奇的作用，使他下了决心离开城市，返回山乡，选择了他所喜爱的中学教师职业，从此开始了他直至离休三十一年漫长的教学生涯。

（三）

凡是和雷烽有过交往的人，没有不尊敬他的。他所以备受尊敬的原因概括地说大致有四：

一是好学不倦。在上小学时，他就在上海《儿童文艺》上发表过诗歌《警钟响了》，散文《来喜失学了》。解放初期，他的诗歌《母亲的话》曾发表于《西北文艺》。作为一个教师，他能教英语、俄语、语文、文学、数学、生物。的确，按他已有的知识，作中学教师完全是可以应付裕如了，但是他却一直是学习不止。他在生活上宁可苛刻点，但买书从不惜工本。离休后，按说该享享清福了，他不，他说：“要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，全民族必须知识化。对于老年人，要警惕知识老化和思想僵化。‘老马识途’并不意味着走老道。创新，才是老马的可贵之处。要知识更新，就得不断学习。”他每天要保证自己有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，这是雷打不动的，往往与人正谈话，时间一到，转身就走，不了解他的人甚至以为他神经有毛病。他那小小的卧室兼书斋，是他的“独立王国”，每日凌晨三点起床，即伏案学习或写作，冬夏不辍。他根据自己多年的经历和钻研，经过整理，写出了四十余万字的作品。这那里是个离休者，简直是个“拼命三郎”

生活中如果没有了消遣和娱乐，是不可思议的。雷烽也有他的消遣和娱乐。他散步、听秦腔，也和朋友谈笑话，但他从不下棋、打扑克，他认为那太费时间。

雷烽备受尊敬的原因之二是作风正派。几十年来，雷烽踏踏实实地工作，本本分分地做人。他的教学工作，像他写的字一样，从来都是工笔正楷，一丝不苟。有一次语文组轮他出黑板报了，数九寒天，他严格地按照规定时间把板报写好了。谁知天不作美，当夜一场雨搅雪，把黑板报洗了个一塌糊涂。没有谁要求他再来一次，他却一声不响地冒着料峭寒风，很快又写出了满满一板。一次语文教研组集体备课，为了一个词语的解释，争执不下。雷烽说：“别急，大家坐着，我去找出依据来。”他冒着滂沱大雨，跑回家去，拿来厚厚的工具书，解决了争执。他就是这样紧迫得等不到雨停。几十年来他没有因私事误过学生一节课，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。

最近，他去西安检查病，花了四十八元七角医疗费，他硬是不让孩子拿去报销。他说：“咱又不是花不起这笔钱，不能让公家出。”

这样一个廉洁的人，违法乱纪四个字当然是与他无缘的了。即使在走后门风靡一时的年代，他也从未在“后门”里买过一分钱的东西，更别说通过“关系”去谋求解决什么孩子、房子、票子等问题了。几十年来雷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守卫着一个正派人的尊严。他说：“人格不是商品，不能拿人格作交易，出卖人格的人是国家的耻辱，民族的败类。作为一个高尚的人，一定要维护人格的尊严。”

雷烽备受尊敬的原因之三是乐于助人。对学生，对同事，对任何人，在知识的传播上求教于他，他一定会使你得到完全满意的答复。需要查阅资料和工具书，他一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，然后登门答复，不辞辛劳。离休之后，他有两句自勉诗：“老骥驰骋羞伏枥，愿作春蚕吐尽丝。”学校请他给教师开“逻辑”和“古文”讲座，他讲了；县志办公室和政协请他写资料，他写了；县民政局请他为《地名志》审定拼音，他审了；抽黄工程展览会请他搞外文名牌，他搞了；一些台美家属请他译写信件，他译了；甚至剧院请他订正唱词，他也去订正了……

所有这些，对于已经离休的雷烽，本来都可以不干，然而他都愉快接受积极完成，不要分文报酬。

雷烽备受尊敬的原因之四是：爱憎分明。在批判清官时他写了一首《无题》诗：“清官反比贪官恶，还要清官干什么？贪官既比清官好，无怪贪官今更多。”粉碎“四人帮”后，他为批判“四人帮”写了《杂诗七首》最后写道：“老夫援笔批四凶，嗔目切齿声铮铮，愿将残年贾余勇，斩关夺旗攀高峰。”

（四）

1986年元月，雷烽觉得食物下咽不利，胸腔疼痛，晚间尤甚。经西安军大二院等三个医院检查，确诊为：贲门癌，要尽快进行手术。雷烽知道从手术台通往太平间的路是很近的，因此他要先回家去处理一下一些必须处理的事务。

下面是他回家后一连5天的行动：

1986年1月30日：雷烽由西安返回合阳，这个据医生诊断发病已有半年之久的癌症患者，离休干部，既不向现在管理他的老干局要车，也没有向原来的工作单位开口，像他来西安看病时一样搭乘长途公共汽车。

1月31日：找县教育委员会主任，提出他要捐出多年积蓄共一万元，作为劝学奖基金。

2月1日：修订了两年前已拟出的遗嘱和劝学奖实施章程，并去公证处了解有关公证事宜。

2月2日：经县教育委员会请示县委批准，正式接受他的捐赠。将一万元存款交付清楚，签名盖章。

2月3日：召开老伴、儿子、儿媳参加的家庭会议，宣布捐献劝学奖一事。并宣布遗嘱。遗嘱中说：捐赠所余给家属七人，每人一百元，死后丧葬，不发讣告，不动音乐，不开追悼会。

就在全家人齐声痛哭的时候，雷烽反而平静地劝慰他们：生老病死，自然规律，没什么可痛苦的。

每月72元收入还要养家活口的雷烽慷慨捐献10000元，这一举动，确实是在这个小小县城里，引起了一场心灵的地震。

对于手术，他毫不畏惧，心情坦然，而且不乏幽默地说：“钱用在了有益人民的地方，了却了一桩夙愿，万元户成了无产者，可以轻松了，现在我可以视死如归了。”

雷烽老师走了，愿雷烽这支光明烛，照亮每个人的心灵！